故乡的青石板路,是我童年快乐的源头。外公的家庭式小诊所,是他所有的快乐源泉。
破旧低矮的四方桌,棕黄的刻印,是我日复一日练习写字的见证。每每伏案写字时,外公总会站在一旁,侧目弓身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我。每日的药方,他必详细询问病人生理状况、饮食习性、嗜好等,一番长谈后方提笔写方子。一日午后,我刚抄写完,正欲出门玩耍。他忽地从诊室出来,一脸凝重地叫住我。敛去平日里慈祥的目光,倏然变得一本正经,怒道:“这方子有几处誊写错了,人命关天的事,岂能马虎?”只见药方上被他圈出几处,批注成了醒目的红色,在我看来格外刺眼。原以为他不会细看药方,便心猿意马草草了事,却不曾想我的“书法”竟被他收藏在铁盒里,编上号小心存放。他低头看我,我慌忙低下了头,羞愧地挤出几滴眼泪来。见我委屈,外婆将我搂在怀里,劝慰了许久。外公见状,拂袖而去,又一头扎进一堆中药材里。
在那个以阶级定身份的年代,中农家庭出身的他,得以顺利进入私塾求学。为了谋求更好的出路,转而学医的他一干就是大半辈子。在他眼中,昆虫、草木皆可入药,中医讲究阴阳平衡,万物相生相克,致命的毒物也能成为治人的良药。他的百宝箱里聚集了五花八门的药材,每日入睡前,他总会小心翼翼清点一遍,确保每味药材的第二日正常供给。清点完毕,他又重新戴上老花镜,翻开唐诗,摇头晃脑听我背诵起来。有时他会托着下颚侧耳听,时而会心一笑,时而凝重严肃。有时他又会微微闭上眼睛,假寐半晌,待我背诵完再睁开眼来。桌前的秤杆他一直紧紧攥着,待我一个不留神背错了一个地方,手心就是一棒。
卧室的一面墙被他改做了书架,琳琅满目的书本塞满了整个书架。他的书本从不外借,每一篇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备注。左邻右舍说他是迂腐的臭老九,他却嘲笑别人是胸无点墨的莽夫。我常爱看的那本《诗经》被他放在显眼的第一层,旁边是他刻意放置几本医书。有句话他常挂在嘴边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。”为这,得罪的人不在少数,他却满不在乎。
如今,家庭聚会早已少了外公的身影。那些曾经的故友旧事重提时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,病人眼中的他是不苟言笑的“汤医生”,家人眼中的他是严厉的大家长,外人眼中的他是木讷清高的读书人。
有些人,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模糊,有些事,却沉淀了下来,愈发清晰。